2011年5月7日下午，我到清华大学拜访了李恒德，这是时隔23年后我再次采访他。访谈期间，李恒德主要回忆了四个方面的事情：一是，留美科协的情况；二是，朝鲜战争爆发后，中国留学生受美国联邦调查局迫害的经历，以及中国留学生为了争取早日回到中国与美国政府顽强抗争的经过；三是，李恒德回国过程中的经历；四是，中国留学生回国后，在国内陆续开展的一系列政治运动中的遭遇。
王德禄再访李恒德（右一，左一是李恒德夫人胡爱真）时合影，2011年5月7日
采访时，李恒德告诉我，留美科协组织了两次比较大型的活动。1949年6月留美科协在匹兹堡召开正式成立大会。留美科协正式成立后出版了一个刊物《留美科协通讯》，开始由费城的李恒德、傅君诏、刘叔仪负责编辑工作，李恒德是总编辑。后来一部分工作在费城做，一部分工作交给纽约，然后把两部分放到一起，出版。《留美科协通讯》没有正式注册的英文名字。1950年夏天留美科协转到芝加哥开会，冯平贯负责管理留美科协。《留美科协通讯》的编辑工作移交给别人。李恒德说这个杂志再也没有出版，至少他本人没有看到过。据我所知，编辑工作当时移交给了明尼苏达区会，由该区会的徐水月、蔡强康、钦俊德、蓝天、何诚志负责编辑，他们共印刷了4期（10~13期），发行了3期。据李恒德说，朝鲜战争爆发后，留美科协和北美基督教学生会（CSCA）被美国视为非法组织，任何出版物必须报批，经批准才能出版。回国后，李恒德和侯祥麟把手中的《留美科协通讯》捐献给中国国家博物馆。据李恒德说，他们捐献时没有举行仪式，后来给了每人一个捐献证明。
李恒德告诉我，他在美国曾参与海军研究所（ONR）的题目。当时海军研究所不怕课题是保密的，况且课题宝贵的意义一点也不大。当时李恒德做的工作是搞铍。铍是原子能的材料，点燃原子弹的时候需要这种材料。一个铍和一个阿尔法一碰就爆炸，这项工作一点都不重要。铍是居里夫人发现的，不仅可以用在原子弹上，还可以用在中子反射上，用做反射层，这个很少有人知道。很多人知道铍的强度非常高，是刚性的，打上去强度很高。所以海军想用铍做武器，但是不希望铍那么脆。这样就出了一个题目，让海军研究所研究坯为什么这么脆？海军研究所要找一个博士生来研究，就找到了我。据李恒德说，开始他自己不知道铍可以用在原子弹上，后来才知道。
朝鲜战争爆发后，美国开始阻挠中国留学生回国。当年中国留学生为了争取回国，曾与美国政府作斗争。他们向美国各界寻求援助，比如请美国教友会帮忙、请爱泼斯坦帮忙。他们还写信给印度驻美国大使梅农，请他协助回国的事情，为了给美国政府施加压力，他们甚至给艾森豪威尔总统写了两封公开信、给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写了一封公开信。采访时，李恒德告诉我，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，是他建议给爱因斯坦写信的，希望得到爱因斯坦的帮助。当时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，李恒德在费城。黄葆同也在普林斯顿。李恒德和黄葆同很熟悉，本来可以找黄葆同写信，但是考虑到黄葆同仍处于美国移民局的约束下，每隔几天就要去移民局报到一次，所以让黄葆同出面写信不合适。李恒德随即和关允庭商量此事，关允庭把这件事告诉了虞俊。虞俊给爱因斯坦写了一封信，爱因斯坦也回信了，信上的大概意思是，你们的遭遇我很同情，但是我已经受到美国的怀疑，快被看作共产党了，我不方便帮你们给美国政府写信了。后来，李恒德和虞俊很熟悉，李恒德还去过虞俊家里，不过对虞俊之前的情况不太了解。虞俊是如何去美国的，到了美国在什么地方工作，他都不知道。虞俊回国后在七机部工作，80年代移居加拿大。
当我问起李恒德被美国移民局扣留的经历。他说，当时在美国，有人被关起来，有人被搜查。尽管找不出什么毛病，就是不允许他们回国。移民局也曾找他谈过几次话，每次都要搜查他的抽屉，只不过没有拿走他的钱。美国移民局不让李恒德离开美国，“画地为牢”了。当然这并不是说让他必须呆在费城不许动，而是让每个月去移民局报到一次，打一个电话即可。实际上，有时候他并没有去报到，那也就算了。因为他在美国的房东就是移民局官员。
当时黄葆同和颜鸣皋都被美国联邦调查局带走了，被关在埃里斯岛。颜鸣皋是1950年被抓走的，关了几天就出来了。有人给颜鸣皋出了2000美元保释金，当时是李恒德经手把保释金送到埃里斯岛，至于大部分保金是谁资助的，李恒德并不知情。李恒德说，后来那些保释金又给退回来了。美国政府遣返颜鸣皋回国，并给他提供路费。1951年，黄葆同在买回国船票的时候被抓走。黄葆同被关起来与他是留美科协的成员有关系，主要是他所处的时间背景造成的。黄葆同被关了四个多月才出来，关键是没有人出保释金。
日内瓦会议结束后，美国政府分批释放被扣留的中国留学生。据我所知，第二批释放了20多位中国留学生，李恒德就是其中之一。1954年李恒德乘坐“威尔逊总统号”回国，同船有十几位中国留学生，比如清华大学土木系的许葆玖夫妇、计算所的蒋士騛、医学科学院的罗会元，还有蒋锡夔。蒋士騛和李恒德是好朋友，本来一起争取一起回国。走的时候他们两个乘坐同一列火车从费城到旧金山，然后从旧金山登上回国的航班。轮船航行到日本，他们在日本下船，到旅馆住了一个晚上。和他们同路回国的还有谢和庚和王莹。谢和庚和王莹都不是中国留学生。谢和庚是李宗仁的手下，广西人。王莹是个艺术家，经常参加演出，她曾经与江青争演员的角色。王莹在美国住了很多年，李恒德表示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后来，王莹嫁给谢和庚。夫妇俩回国的时候比较危险。在美国争取回国的过程中，李恒德和一些美国的律师接触较多，比较熟悉。因为他经常向美国的一些律师请教法律方面的事情。李恒德和他们成了朋友。临走那天，李恒德给律师朋友辞行。有个律师说，谢和庚和王莹要回中国，他们在美国犯了罪，被关进监狱了。而今美国要把他们押送回国。他们那一批犯罪的人被关在一个船舱里，美国不允许他们出来。没有人照顾，律师希望李恒德在船上照顾谢和庚和王莹夫妇。李恒德告诉我，他小时候就知道王莹，因为他看过王莹饰演的一部戏——《放下你的辫子》。回国途中，在广州和香港李恒德和他们在一起，很熟悉。至于他们夫妇因为什么事情被抓起来，李恒德不清楚。
1979年方毅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平反大会。“文革”期间，很多从美国回来的中国留学生被看作是从美国回来的特务，接受审问，遭受迫害。文革期间，科学院附近贴了一幅大标语“来者不善，善者不来”。李恒德回忆，当年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人，有很多成了特务，比如和他一起坐船回来的在清华、中科院的就有一些人被说成是特务。文革结束后，很多回国的中国留学生又回美国了。当时国内有一个专家局，专门负责管理留学回国的留学生的。他们中有些人给中科院写了一个报告（那是一封手写的信），其中提到，不能那样对待当年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。几个月已经过去了，专家局没有给他们答复，专家局甚至有很多人表示，他们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，对诬陷而死去的科学家没有太大感觉。李恒德和范新弼一起去专家局问，专家局说搞不清楚，还让他们拿出证据。又过了很长时间，李恒德等人写信给方毅、蒋南翔、廖承志写信，仍然没有收到回信。后来，李恒德碰到了钱宁，钱宁也认为应该再找找其他领导。有一天，钱正英见到钱宁，问他给国家的信是否有回音？钱宁说没有回音。钱正英告诉钱宁，我明天要陪邓小平去机场接一个人，是个国外领导，你们赶快再写一封信。明天去了我交给邓小平。当时李恒德和钱宁写了一封很简单的信，大概讲述了回国过程中与美国政府做斗争的经历。还提到他们给科学院写信，没有收到回信。当年的事情没有人能够证实，请钱正英给邓小平反映一下情况。
那封信交上去不到一个月，方毅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专门会议。据说，他们打听了几位当年参加日内瓦会议的外交官。方毅在会上发了言。他说，你们这种行动是爱国的行动，而有人却把他当成卖国的行动。这种做法是错误的，你们不要介意，要学习一种精神……。李恒德告诉我，参加会议的人都讲话了。李恒德自己也发言了，主要讲述了当年和美国政府做斗争的大致经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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